一
破晓的曙光,如同吝啬的画家,只肯在渭水冰凉的波光上涂抹一层惨淡的金粉,却无力驱散笼罩在大兴城头的沉重阴霾。
城池三面,反隋联军的营寨如同漫溢的脓疮,吞噬着关中原野最后的生机。
唯有东面向着潼关的方向,空门大开,那并非生路,而是一张巨兽贪婪的嘴,等待着自以为是的猎物自投罗网。
高坡之上,李渊轻抚着坐骑的鬃毛,志得意满。
他身侧的李密,目光则更为深邃,仿佛在盘算着破城之后,那龙椅旁属于自己的位置该有多近。
一份以反隋盟共同名义发出的、辞藻华丽的劝降檄文,已在黎明时分,由数百名臂力惊人的射手,裹着象征“最后通牒”的赤色绢帛,雨点般射入了大兴城的皇城、官署乃至繁华坊市。
“反隋之盟义军诸道行军大元帅、唐王李渊,副元帅、魏王李密,暨诸路义师统帅,谨告大隋西京留守、卫王殿下并满城文武士庶:
夫天听自我民听,天命靡常惟德是辅。自大业以来,炀帝恃其富强,不虞后患。驱天下以从欲,罄万物以自奉。龙舟锦帆,空蔽江淮之水;离宫别馆,遍覆燕赵之原。丁壮尽于矢刃,女弱填于沟壑。征辽东而百万骸骨未收,通驰道而九郡膏血已尽。怨气塞于苍冥,冤魂结为瘴疠。此非天欲亡隋,实乃人神共弃!
今义师百万,俱是解悬之众;旌旗千里,无非吊民之师。太原振臂,三晋云集而景从;河东擂鼓,关陇箪食以迎道。霍邑已破,宋老生授首于坚城之下;潼关在望,贺娄蛟敛兵于重险之中。尔等困守危堞,内无充廪之粟,外绝飞驰之援。婴城自守,岂异鱼游沸鼎?负隅顽抗,何殊燕巢危幕?
卫王以宗室之重,秉旄仗钺,当识兴亡之数。昔微子去殷,后世称仁;张良归汉,史册载智。若能幡然改图,开四方之门,纳仁义之师,则宗庙不失禋祀,宫阙得免兵燹。百姓安堵,仍享太平之乐;文武列位,俱蒙新朝之恩。若其执迷罔悟,效苻坚之拒晋,师公孙之守蓟,一旦城破,金汤尽为齑粉,玉石俱遭焚毁。长安百代繁华,转瞬灰飞烟灭;关中千年文物,须臾雨打风吹。岂不痛哉!
今特布诚款,开示生路:东门不闭,任君自择;降幡既悬,立罢干戈。城中俊彦,有能劝谕早降、保全宫阙、安辑黎庶者,必当裂土分茅,授以显秩;军民吏员,凡解甲归顺、维护街衢、上交图籍者,亦皆录功叙用,厚给赏赉。皇天后土,实鉴此言;白马青牛,可盟此誓。
时乎时乎,去就之间;勉之勉之,祸福自择。檄到之日,宜速决断。若仍迟疑,大军登城,虽欲全躯,其可得乎?
大业十三年 冬十一月 朔日”
这篇骈文,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华丽匕首,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城内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。
“内无隔夜之粮”的断言,与城内日渐紧缩的配给和坊间流传的“官仓已空”的谣言相互印证;“外无片甲之援”的论断,更因潼关方向死一般的寂静和宋老生“战死”的消息而显得无可辩驳。恐慌,如同瘟疫般在空气中加速蔓延。
二
大兴宫,观文殿旁那间密室,烛火摇曳,将几个身影投在墙壁上,如同挣扎的鬼魅。
杨广深陷在软榻里,锦被下的身躯几乎看不出起伏,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,在听到杨子灿低声复述檄文内容时,爆发出骇人的精光,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愤怒、刻骨怨毒和一丝变态快意的光芒。
他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,像破了洞的风箱。
“好…好……好一篇…锦绣文章…咳咳…”他每说几个字,就伴随着剧烈的咳嗽,萧皇后默默地将一方丝帕递到他嘴边,上面立刻染上刺目的黑红。
“都把朕…当死人了…都把大隋…当坟墓了!”
他猛地抓住榻边,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虬结, “名单…给朕…念!”
杨子灿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,展开那卷仿佛重若千钧的名单,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感情,却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:
“陛下,此乃‘入轨’最终名单。所有评判,皆基于‘城破国倾’之定论。彼辈皆以此为前提,行叛国、投机、待价而沽之举。”
他的手指划过一个个名字,仿佛在点验祭品:
“在朝高官显贵其群之表者,太府寺丞元文都,已秘密打包左藏库核心账册,其家仆昨夜试图贿赂通化门守将,被我们的人‘拦下’,其叛意已彰。度支尚书长孙平,三日来称病不朝,实则在其府中密会范阳卢氏使者,力主‘迎渊立代王’,试图在新朝复制一个听命于门阀的傀儡朝廷……”
“关陇门阀、五姓七望其群之表者,博陵崔氏代表三日前密会卫玄,许以‘新朝司空’之位。范阳卢氏不仅资助赵德言,更通过其在河东的势力,为李渊大军暗中输送了一批军械。清河崔氏、太原王氏的代表,虽未直接动作,但其在长安的宅邸,近日出入的陌生面孔激增,皆与城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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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兴城豪商巨贾其群之表者,东西市令张平高,已令心腹将市署内所有交易记录备份藏匿,准备作为觐见之礼。太仓令豆卢行褒,其子昨日已携带家族半数浮财,试图混出城去,被我们‘扣下’,人赃并在。”
“另,鬼谷道隐晦其人,于醴泉坊、布政坊、延寿坊的三处暗桩,活动频率增加一倍。白鹭寺侦之其道门下护法‘鬼面军’已有至少二十人,利用吾军‘故意’留出的侦查盲区,潜入城南诸坊。其目标,不明……”
……
“以上,各级官吏名单共计一百七十三人,从京兆尹主簿到边县法曹,其叛逃行为或意图,均已核实。”
“华阴令李孝常,已与河西段纶取得联系,永丰仓钥匙,就挂在他的腰间……”
……
杨子灿每念出一个名字,杨广眼中的疯狂就更盛一分,直到最后,他几乎是嘶吼出来,带着血沫:
“好!好!都记下!都给朕…记下!让他们跳!让他们…以为赢了!清理…就在他们…最得意的时候!让他们的血…染红…这大兴宫的…台阶!”
少年杨侑吓得浑身发抖,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。
萧后紧紧搂住他,自己的指甲却已掐入了掌心。